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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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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1949年5月27日,韓婉婷帶著孩子離開上海後的第二天,上海淪陷。消息傳來,軍艦上很多人的心情都變得沈重起來。

狄爾森和黑皮站在甲板上,望著水天一色的天盡頭,久久的說不出話來。明知這一天遲早會來,卻沒想到,當這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心裏會是這樣的難過。

他們都不知道用什麽詞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覺得滿心的悲涼——他們被共,產黨趕出了自己的家鄉!當年上海陷於日寇之手,他們足足用了八年的時間,才將它從日本人的手裏奪了回來。而今它陷於共,產黨之手,那麽,這一次,到底他們要用多久,才能讓它光覆呢?又是一個漫長的八年?

黑皮看著海水怔怔的出神,很久之後,才長長的嘆了口氣,自嘲似的說道:

“共,產黨下手真他媽也太快了,我那女朋友都還沒來得及帶出來。本來還想下次再找機會回去接她,如今,什麽都白搭了。”

狄爾森聽了,面上露出極淡的笑意,迅即這抹淡淡的笑意便被揮之不去的惆悵所掩蓋:

“我們沒來得及帶走的太多太多了。你是弄丟了一個女朋友,蔣委員長他,弄丟的可是整個大陸。”

他的話,讓黑皮的眉心一顫,心裏沒來由的酸澀起來,竟有些忍不住想哭。他看著狄爾森,哭喪著臉道:

“老大,怎麽辦,我已經開始想念咱們弄堂門口的油豆腐粉絲湯了,那味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還有小籠包子和生煎……老大,這輩子,我們不會再也吃不到了吧?”

狄爾森苦笑了一聲,輕輕搖著頭嘆道:

“是啊,油豆腐粉絲湯,小籠包子,生煎……誰知道呢?只是……黑皮,別抱怨了,再抱怨也是無用的。我們這輩子,鬼門關前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吃過苦,受過罪,流過血,負過傷,除了死,什麽樣的事情沒有遇到過?連野人山那樣的地方都去過了,想想眼下這點苦,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如今背井離鄉固然不是滋味,可到底咱們還能好好的活著,比起那些早就死了的兄弟們,可不是幸運許多?古話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咱們今天是離開了,可保不齊幾年之後,咱們就能跟著委員長又打回來了呢?天底下的事情,誰都說不清楚,也不是咱們操心就能操好的。所以,什麽都別想了,只安心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就是了。”

黑皮聽罷,扭頭去看狄爾森,只見他目光平直的望著遠方,深峻的藍色眼睛中,綻放著覆雜而難以捉摸的光芒。他撓了撓頭,想要說話,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兩個人就這麽站在甲板上,望著遠方逐漸下沈的夕陽出神。

亂世飄萍,在這樣一個離亂的大時代下,每一個人的力量都是那樣的渺小。除了被大浪一齊裹挾著流向未知的方向,無人能夠以一己之力去與這個時代前進的潮流做對抗。無數人的命運在這一刻早已發生了改變,不管是離開的,還是留下的,他們要面對的,要經歷的人生,都是迷茫而未蔔的。誰也不知道接下來他們都要走上一條什麽樣的人生路,除了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誰都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第二天中午,在海上航行了三天兩夜的軍艦順利抵達高雄港口。

韓婉婷帶著兩個孩子與馮媽一起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高雄初夏熾熱的陽光立刻灑在她們的身上,讓初到臺灣的她們感受到了與上海完全不同的氣候。有些粘膩的海風帶著鹹鹹的味道向她們吹去,這是與黃浦江上江風吹來截然不同的感覺。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在明明白白的提醒著她,這裏,這塊陌生的土地,將是她們生活的地方;這裏,將在未來很長久的歲月裏,變成一個她們要稱之為“家”的地方。

“媽媽,我們到了嗎?”

小人兒拉著韓婉婷的手,好奇的看著這個陌生而新鮮的地方。韓婉婷微笑著點點頭,柔聲道:

“對呀,我們到啦,平兒喜歡這裏嗎?”

“喜歡。”

“為什麽啊?”

“因為爸爸在這裏。”

小人兒的童言讓韓婉婷忍俊不禁,也打散了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惆悵。中午時分刺目而熱烈的陽光照在她們的身上,小人兒的小臉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眉頭皺得緊緊的,四下張望了一圈,一臉嚴肅的仰頭問道:

“媽媽,爸爸呢?”

“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們不要打擾他,好嗎?”

“好。”

小人兒很聽話,懂事的點點頭,搖了搖一旁念卿的手,仰著小臉嬌聲道:

“哥哥,你喜歡這裏嗎?”

“喜歡。”

“為什麽啊?”

“因為這裏有平兒啊。”

小人兒聽到這個回答,高興的咯咯直笑,紅撲撲的小臉蛋看著格外可人。念卿微笑著看著小人兒明媚而燦爛的笑容,心裏暖暖的,不由自主的,握緊了她胖乎乎的小手。韓婉婷靜靜的站在兩個孩子的旁邊,看著他們兩小無猜的可愛模樣,禁不住想起了林穆然。

他說他不能走,因為有必須完成的任務,所以只能留在上海。可是,上海已經淪陷了,已經成為了共,產黨的天下。那麽,一直視國,民黨為死敵的共,產黨會輕易的放過一個為保密局工作的國,民黨人員嗎?他在那裏會安然無恙嗎?

她不知道他要完成的任務是不是和共,產黨的入城有關?如果有關,這個任務會不會給他帶來危險?如果成功,他能否平安的離開上海?如果失手,共,產黨會不會將他抓起來,投進監獄?或者……槍斃?

明知自己不該這樣胡思亂想,可是,上海的淪陷,卻逼得她無法不去想這些可怕的事情。他是保密局的軍情人員,留下來,一定是為了執行破壞共,產黨統治的任務。正當這個改朝換代的時刻,如此危險的事情,沒有似是而非,要麽成功,要麽失敗。成功倒也罷了,若是失敗,等待著他的,豈不正是萬劫不覆?莫要說共,產黨不會放過他,就是國,民黨,怕是也不會再接受他了吧。那時,他該怎麽辦?他該如何在那個紅色的天空下活下去?

穆然,雖然我們做不了夫妻,但你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你千萬不能有事,千萬不能,一定要活著回來!我們都在臺灣等著你!你一定要安然無恙的回來,一定要!

韓婉婷在心裏默默的念著,想到那些沒能離開上海的朋友和親人,她便是滿腹的心煩意亂。正準備要下船,黑皮滿頭大汗的從船下跑了上來。此時的他,早已換上了一身軍裝,只是這軍裝已經被他滿身的汗水所浸透,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大顆大顆的滑落。

他大口的喘著氣,跑到韓婉婷面前,伸手撫了撫兩個孩子的腦袋,對著韓婉婷說道:

“嫂子,走,我送你們去暫住地。”

韓婉婷點點頭,帶著孩子,跟在他的身後下船,邊走,邊說道:

“看你熱的滿頭大汗,怎麽不摘了帽子擦擦汗?”

黑皮回頭笑笑道:

“我可不敢。嫂子,你不知道,老大的規矩可嚴著呢,這軍容風紀最是講究。要是被他給逮個正著,絕對沒我的好果子吃。所以啊,這天就是再熱,我也不敢有半點馬虎。”

聽黑皮這樣說,韓婉婷忍不住想起來當年在印度的時候,那個人也是這樣的脾氣,訓練起新兵來的時候,就像換了個人,兇悍的像要吃人,難怪要被新兵們在背後起了個諢號——鐵面教官。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曾想,那個人居然還是這樣的脾性,真真是本性難移。

她噗哧一笑道:

“怎麽,他當年的‘鐵面’風格還是沒變嗎?被他訓的新兵們都受得了嗎?”

黑皮聞言也哈哈的笑了起來,一個勁的搖頭道:

“沒變,沒變,‘鐵面’依舊啊!現在的新兵,素質太差,怎麽能和當年那些兵相比?沒練幾下就都趴下了,我看著都替他們丟臉,也難怪老大要搞‘鐵血’訓練了。”

兩人一前一後的說笑著,韓婉婷一邊打量著周圍陌生的環境,一邊問道:

“黑皮,在這兒,你們一切都還好嗎?住的,吃的,還習慣嗎?”

黑皮走到早就停在碼頭外的吉普車邊,將行李放上車,又抱了兩個孩子上車,直到所有人都坐上了車,他這才拿下帽子,一邊擦著滿頭的汗,一邊從駕駛座前探回身來,長嘆一聲道:

“嫂子,外頭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啊!何況,你也看到了,這地方,好不到哪兒去,跟咱們上海不好比的。我和老大都不是講究的人,所以放哪兒都能過。吃就那麽隨意吃吃,反正我和老大都是從去過野人山的,打那兒回來的人,就沒覺得這世上有不好吃的東西。住嘛,遮風擋雨足夠了,總不讓人連片遮頭的瓦都沒有。反正哪,要和在緬甸的時候比,那這兒就是天堂。要和在上海的時候比嘛,嘖嘖,嫂子,你曉得的呀,還用我說嗎?”

黑皮說完,轉身回去,開啟了車子的發動機,載著眾人,一路朝著為安置韓婉婷等人而特意尋找的暫住地方向駛去。韓婉婷坐在車後,抱著女兒,聽完黑皮的訴說,她輕輕蹭著女兒的頭頂,若有所思的出著神。

黑皮一邊開車,一邊興致很是不錯的絮絮叨叨著:

“嫂子,給你們找的那地方啊,沒法和你們在上海住的大房子相比,不過該有的都有了,就是設施簡陋一些,只能請你和孩子們將就住上一段日子。聽老大說,等這兒訓練新兵的任務結束,我們就要從這兒調走了,去哪兒還沒準信,不過聽說可能是調去臺北,那兒條件好,到時候再給你找好房子住。”

韓婉婷聞言,微微一笑,親了親女兒的臉頰道:

“沒關系,我也不是沒吃過苦的人,這點小事,我還是能應付的。”

黑皮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幾個人,呵呵一笑,接著又道:

“嫂子,那房子老大老早就給你們準備好了,他剛來高雄的時候,只要得空,就在營地附近的居民區轉悠。以前我還不知道他這是幹什麽,後來才知道,敢情他是在給你們找房子。從老早起,他就打算把你們接過來住啦。

本來今年過春節的時候,你們就可以和我們一起在這兒過新年。誰知道出了太平輪那檔子事情,加上局勢緊張,這一耽擱,就是整整四個月啊!你看這次多懸啊,要是再晚上兩天,我們就是想過來接你們,怕是都來不了了!萬幸啊,真是萬幸啊!

嫂子,你不知道,那次太平輪出事,我們這兒也有好幾個軍官的家屬在那次的事故中罹難了。那陣子,咱們這兒真是愁雲慘霧一片啊,到處都能聽到偷偷的哭聲。老大在沒得到你平安的消息前,整個人就像個瘋子一樣,除了到處找人打聽你們的消息外,就是天天的訓練出操,出操訓練,讓自己沒一刻是消停的。飯也吃不好,休息也很少,眼看著他這人一下子就瘦了好多,都快脫了型。我天天在旁邊看著,都替他擔心,是真怕他身體受不了倒下去。

後來,你和孩子們平安無事的消息傳過來,他聽到消息那天,一下子人就癱在地上了,怎麽叫都叫不醒。我們趕緊把他送去醫院,還以為他是昏迷了,可醫生說,他不是昏迷,是昏睡。恐怕是心理壓力重,很多天沒好好睡覺的關系……”

黑皮後面的話,韓婉婷已經聽不到了。她只知道,自己滿腦子只有一個概念——原來,害他變得那樣憔悴,那樣清瘦的罪魁禍首,又是她!從小到大,他所受的很多苦,身上的許多傷疤,全都是拜她所賜啊。可他卻永遠不說,從不在她面前提起一個字。今天若不是黑皮告訴她,恐怕她根本別想從他口中知曉半個字。

這個男人啊!這個死心眼的男人啊!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傻的男人呢?

想著他身上的那些累累傷痕,想著他那清瘦的身軀,韓婉婷的心在顫抖,眼眶漸漸的濕潤了。她抱著女兒,緊緊的抱著女兒,不知不覺太過用力的臂彎讓小人兒在她懷中很不舒服的咿咿呀呀的叫了起來。她滿含著歉意的放開女兒,任由女兒擠到念卿的身邊去,獨自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座位上,看著從車窗邊一閃而過的街景,悄悄的抹去了從眼角滑落的淚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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